文/王德军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宋代茶陵郁禅师曾有偈云曰。

陈子庄先生当年行走在龙泉山上的浅丘陂陀之间时,面对鸡鸣犬吠的山村农舍、浅吟低唱的山林坡田,是否也有着禅师般的意解心开呢?后来者能否体会到这样的心境呢?相信自会有解人跨越时空心灵相通。

四川,那巍巍高原、深壑沟谷、浅丘平原、广袤森林,无边的自然风光沐浴在朝霞暮霭之中,云雨朝晦孕育着淳朴善良的人们。陈子庄先生五十岁以后的中晚年,就生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个让人难以忘却的岁月里。他历经坎壈、饱受风霜,却仍保有一颗沉浸艺术、热爱生活的“童稚本心”。国画是他最后支撑生命顽强进取的精神寄托。他,在逆境狂风之恸中,没有无力颓废的消沉,没有悲天悯人地呐喊,没有愤世嫉俗的笔墨,却饱含人性真情地为世人留下了“依依墟里烟、鸡鸣桑树颠”的山水桃源。

年留下的《龙泉山水册》三十余幅,是成套画作中极具艺术代表性的画作。据当年跟随子庄先生一同前往龙泉山的弟子余德普先生记录:“陈先生此行两天,大约勾画了百余幅速写稿,最后构成这套三十余幅正式作品的《龙泉山水册》。”由此可知,此行用时之短,写生获稿之丰,正式作品的艺术造诣之高,令人震惊!

陈先生这批画形成了他风格鲜明、独树一帜的绘画语言和特点,凝聚了他在山水画上取得的突出成就。此册画面用笔,观其题跋即可得见。或“枯笔点缀”,或“以破毫写”,或“以琴韵写”,或“随性点染”,或“信手涂抹”,皆因胸中自有龙泉山美景无数,故笔下自然流淌出“写吾山水能天机活泼”“得其机趣”矣。只见画面上,远望山泉铺,菜花初黄:面壁三百梯,陡峻清奇;踏破门槛石,质朴浑重;漫步高洞子,坡横岭斜。常瞰飞鸟凌空,时现孩童求学,似听牛羊暮归,若闻山民唤言……构图无一雷同,变化无迹,一图一景,一景一境,一境一趣。个中意趣,玩味无穷。

那么此图册为什么会有如此变化无穷的构图方式和意趣呢?这不妨从子庄先生的作画方式和经历去探寻,或许能为研究其艺术形成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对于子庄先生作画的方式,其弟子马大骙先生多次回顾到:陈老师晚年经常是在桌面同时铺上好几张画纸,当他看到第一幅画面还很湿润需要等待稍干后再画时,便搁置一边,随手又在第二幅上开始勾画点染,如此这般同时进行多幅绘画,让他颇为好奇和佩服。这与众不同的绘画方式究竟又是从何而来呢?

原来子庄先生少年时期,家庭营生除了务农以外,他父亲还给碗厂画磁碗和荣昌纸扇谋生。纸扇作画并不像今天画家进行创作时把第一把画完再画第二把,由于纸扇一般都使用着不易渗透的纸张,往往是要等待较长的时间墨色略干时才又继续画,需要摆上数把纸扇同时画才能够提高效率。子庄先生自幼耳濡目染,对此当再熟悉不过了。但是,这样作画很容易造成千篇一律的结果,要想能够避免,实在是众多画家所无法梦见和达到的。然而,子庄先生的画作却没有因此而沾染丝毫习气,却常常是让人感到眼前一亮、别开生面。

青年时代,由于身处乱世谋求生计的需要,他临摹仿制过许多古代前贤名家的画作,饱受多种面貌、多种风格的感染薰习,并重视书法、音乐等姊妹艺术对国画的滋养,特别注重观摩保护山区摩崖、画像砖、砖文拓片等流散在民间的艺术,客观上为其画法、意境不拘囿于一家,可以随地域、情景、感受的不同而变化,为达到晚期“因景立意、因意造境”的境界做了必要的铺垫。

步入中年后,除了早些年受教于深受石涛清奇苍润、变化无穷画风影响的陈歩鸾先生的教诲和熏陶,齐白石、黄宾虹等大师大写意重格局气度、重胸次生活的艺术影响,开始在他的画中进行卓有成效地实践,通过“衣揣小画本”大量地写生,和“手指蘸茶水勾画”等随时随地的揣摩淬炼,逐步向着画法简洁、意趣生动的方向发展。

加之,四川人天生就特有洒脱不羁的性情——即便是在众多严肃的情形下,仍惯有乐天向上、包容诙谐、俏皮调侃的特质,都直接或间接的促成了陈子庄先生的人生和艺术趣向,最终在晚年形成了既能够浑厚苍茫,又能够简淡松疏、妙趣机变的“子庄艺术”!

子庄先生虽然说到“不同意书卷气”“不推赞文人画”,那是因为他看到了过去“假文人妄图伸手霸占画坛”和“习气太重,背离形象过远”等弊病,故有这些说法。然而,他在教学国画时多次对罗巨白、马大骙等弟子说:“画,无文气,我看都不看”,并提出自己的绘画主张——“画家文人画”。一个画家要想有所成就,必须要具备扎实的绘画功夫,通过不断地写生在大自然中获取新的灵感和淬炼新的造型,才能避免画驴为马、千张一面的形式;同时也要有计划地多读一些培养性灵的书,世智辩聪的书可以不读,画到一定程度更要读一些哲学书籍,画到穷时,要能闭关省悟,这样在境界上还可以再提高。他希望以此来趟出一条适合于国画发展的新“路子”。

所以子庄先生一边深入自然山水中写生,用以获取“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画稿;一边亲近蜀中文坛贤达,用以广博和提高对姊妹艺术的识见;一边研读中外哲学、美学书籍,用以丰富深邃建立自我独特的艺术思想体系。

陈子庄先生写生龙泉山水并绘制成册,正是其“画家文人画”观点的具体实践,正是其探究并解决现代国画当如何创新发展的“路子”。一个画家如果不注意在文化思想上的修养,只专注绘画技巧和功夫,顶多也不过是画匠而已;同样如果不在绘画基础上下足功夫,只能高谈阔论、游戏笔墨,妄自尊大为“逸品”,不能探索创新和开拓意境,不过等同于一个“票友”罢了。可见子庄先生对国画艺术的追求是文化涵养和笔下功夫两者高度融和的,故对表现在画面上的意境相当重视,这当然就包括了题跋。虽然他曾经说过:“画面要有诗境,不靠题诗说明。”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重视题跋。故他又特别指出:“实则对题跋应极端留心,题画跋语应极精炼。因幅面有限,最多只几十个字,不通不行!”

观龙泉山水画册跋文上可知,从三月十八日春分到“六月又提”“六月补提”,前前后后耗时较长,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证实了其弟子罗巨白先生的记录确实是真实可靠的:“此册画成后,其中的题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与谢慕沙、胡瑞昌、胡瑞祥先生研究过,其字斟句酌、一丝不苟”。

同为陈子庄先生和谢慕沙先生的弟子马大骙先生也经常讲述:其中一幅画作“此中有佳意,欲说已忘言——就是谢慕沙先生给子庄先生提议在陶渊明的诗句上升华而来”。虽是只润色调整了两个字,却更显出了作者恬静无为的心地,也让画面更充弥着山村生活平淡质朴的诗景。观者更能够进一步领略到至淡至善的人生真谛!

人们尤其是画家们多对自然山水有一种按赖不住的喜好和冲动。龙泉的山水位于成都平原东侧,是距离成都最近的山脉,子庄先生对龙泉饱含归家省亲的深情厚谊。跋文中不乏直接了当地抒发对龙泉山水的热爱:“壬子三月十八日于成都龙泉山,晨起行吟,胸次淡然”,“山村篱落、晴岚烟树。望之,松疏简淡,为龙泉山景色也”。

也有一语双关的题写和借前贤的论述对画理进行自我观照和阐述:“踏破门槛石而来”,“万个自荣,刚柔皆备”,“摄须弥于芥子,其理甚微”,“沈芥舟云:有意于画,笔墨每去寻画;无意于画,画自来寻笔墨。盖有意不如无意之妙耳”。

其中有一副颇为特别“余听王华德鼓猿鹤操情景宛然,当时精思苦练万遍后得之者。前人有云:用笔如弹琴。试以琴韵写吾山水,能天机活泼形似在其中矣”。今年春季笔者参加“重走大师路”活动,随龙泉美术馆馆长熊英杰先生沿着龙泉山路写生。停车驻足,眼前之景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震撼之处,平淡无奇。但稍微停留一会,即发现这不是那幅“以琴韵写吾山水”的现实场景吗?眼见左边耸立的高丘随势而下,青翠的林带随坡田而点缀在山坳坡岭之间,好似音乐律动的节奏,远处略微凸起的山尖恰似渐渐高起的音符。整体场景仿佛通感到最多的是高山流水中那段比较舒缓的琴韵,看不到那激流险滩大开大合的激烈碰撞。然而子庄先生正是体会到,并在画面上表现出了这不易察觉的美,而让人们生起了对浅水高丘的美好感受!

山水册中另有一些题跋颇含深意、耐人寻味。“龙泉三百梯,世无此也”,“欲寻春去处,且上龙泉三百梯”,“不必名山,世人不知也”。到底陈子庄先生想向世人表达什么意思呢?恐怕不仅仅只是表达对龙泉山水逶迤起伏的直观感受吧,是不是还包涵着在艺术高度上领略到齐白石先生经常题写的境地——寂寞之道,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缺少知音的孤独呢?或是在特别压抑困厄的年代,在山水中寄托对纯真美好生活的向往呢?抑或许是这几个感悟都兼而有之吧!

正是有了这样对“画家文人画”的尝试,此图册在于笔墨构图上,尽扫陈陈相因之旧习;于意趣境界中,独领平淡天真之新风。自此之后,陈子庄先生的艺术日臻成熟,其画法独特新颖,笔墨简约生化,意境恬淡静谧,于创新之中饱含着中华传统优秀文化之精髓,表现出历时人文之美、自然山河之美,彰显着文化自信,不但为国画在晦暗之季开辟了一番绝代之响的境界,为坚守中华文化立场而奉献毕生心血,而且为国画进入八十年代以后新的时代擎起一盏耀眼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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