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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木桌上放着一只西泠印社制造的香筒。筒身为紫檀,两头为黄铜,尾部坠一条细细的棕咖璎珞。我觉得它造型别致,拿在手中来回把玩。思绪发散,想起杭州,连同它引申出的诸多意象。

读古代笔记,宋吴自牧著《梦梁录》,其中一段写昔日的杭城暮春——是月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棣棠、木香、酴、蔷薇、金纱、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徘徊、月季、粉团、杜鹃、宝相、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水仙、映山红等花,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其中“酴”古称“酴酴花”,开于多数春花已败的晚春时节,故得一雅号叫“独步春”。此花可制香解酒,名曰“玉华醒醉香”。采牡丹蕊与酴酴花,清酒拌,浥润得所,风阴一宿,杵细,捻作饼子,阴干,龙脑为衣。置枕间,芬芳袭人,可以醒醉。另有深秋,百姓采楸叶而佩,剪成花样,插发间,或戴襟前。因楸树与秋天同音,寓有迎秋的意蕴,以应时序。

无论畴昔如何画舫珠桥,脂粉纨绮,而今楼榭变瓦砾,美人入孤坟,已不复旧观。因此我对旅行不抱持期待。正如所有至情至性,至纯至净的物种皆无法在尘世永留。

2

立夏这日午后,站在苏公堤旁看湖。天晴日烈,长堤一侧的湖面与诸山勾连的那汪湖水被辰光照晒得波光粼粼,闪烁银光。堤上遍植垂柳、夭桃、香樟、火棘、广玉兰、鸡爪槭、书带草,纵步其间,枝叶扶苏,馨香扑鼻。夹道人丛熙攘,堤畔有老者坐于遮阳伞底垂钓,玉桥下时有舟棹桨过。相较游船乘车赏湖,不如沿堤步行领受其气韵更盛。湖光山色,仿佛一步一态,心中感慨当真是清胜难书。

满堤桃柳据载初植于明嘉靖十二年,县令王釴命犯法轻者用植树来赎罪,但后来不幸遭遇兵火,均被砍伐殆尽。迨至万历二年,由盐运使朱炳如复植,才又复灿烂。每年二月,苏公堤上会举行盛会。人们将几万盏羊角灯、纱灯遍挂桃柳树上。树下则以红毡铺就。夜晚万蜡齐烧,光明如昼。夹道上士女云集,皆高歌畅饮,欢至天明。

此时身旁,乾鹊啄食灌木上的蓝莓,一对灰褐羽翼的鸳鸯游至堤畔。有人朝湖中掷面包屑,引来鱼群聚拢唼喋。盯牢鱼儿看,很久没有置身于自然风光中,心中充满愉悦。

从苏堤行至白堤,再及至断桥,才止步歇息。极目望去,见远处山岚渐次暗淡,雷峰塔端然独立,湖水千百年来一如今日幽幽荡漾。渐觉疲惫,眼前映现出幻境,天与地不知何时已完全倾斜颠倒过来。不知是否能在此境中碰见与客载妓泛舟的苏东坡,独往湖心亭看雪的张岱,花间出没的苏小小,作画题跋的李流芳,修筑湖堤的白乐天……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不远处的音乐喷泉已开启,人工造景五彩斑斓,游人纷集。再次思及苏轼眼中的西湖夜晚,谓之“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古昔的杭城,人们踏着夜色去集市消遣。夏秋两季可以在夜市上买到扑青纱、黄草帐子、挑金纱、异巧香袋儿、木犀香数珠、梧桐数珠、藏香、细扇、茉莉盛盆儿、带朵茉莉花朵、挑纱荷花、满池娇、背心儿、细巧笼仗、促织笼儿、金桃、陈公梨、炒栗子、诸般果子及四时景物。夜市结束,早市开始。昼夜连接,游者络绎。

3

午后,大雨集密,笼起一层水雾。下车后走上一阵,鞋子被雨水浇透,踩一脚便呱唧作响。冷气从脚底升起,浑身变得凉飕飕。走到冷泉亭下,此时无旁事可做,唯看景而已。亭旁一泓涧溪,溪旁一组峭壁造像——为弥勒、为六祖、为观音、为罗汉、为天王。峰内多天然溶洞,璧上布摩崖题刻。峰外则草木蓊蔚,山陡石奇。石径对面露出一带灵隐的明黄寺墙,几座造型秀丽的石灯笼,善男信女自寺门处鱼贯出入。

永福寺内的七叶树开出成串的玉白花卉,被雨水扑落一地,拾起它们,放在石灯笼的顶座上。红绿相间的鸡爪槭层层叠叠布满亭台楼榭,身临其间,仿若唐诗宋词中游。于北方一座仿江南园林风格的皇家书院内也见过几株鸡爪槭,因缺乏湿润水气的滋养,颜色和外形的确没南方具神韵。

明末清初禅宗高僧墨迹展被设置在一间窗口悬竹帘的禅堂内。把伞收掉放在门外,跨槛而入。房间被其间两面打通的白墙分设成三处独立空间,墙上垂挂数幅东渡高僧的书画作品。其中一幅行书,其上的释文写道:百岁三更梦,人生梦幻中;无常忽起憾,究竟一场空。

想起提诺的一句话:想要看到神,也就是美的人,首先自己必须成为像神一样的人,必须成为甚美的人。来到这里后,总会想起美。其实许多人自以为看见了美,那往往只是非常皮毛的,甚至连皮毛都称不上的梦幻泡影。真正好的东西初始都很难得到大众化的欣赏,甚至永远也得不到。高审美绝不是一步抵达,它如同攀爬一座山,费时耗力,还要看天分机缘,毕竟山顶的景色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

清刘献廷有《广平杂记》一书,其中一件奇事,宁古塔多榛树,止三尺许,而花大于车轮。夜开,人多不见,相传见者多死云。可见美的事物就是如此罕见且要付出代价。

摄影:景莹

作者:杜菁

已出版《昨日住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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